关于鞋

时间:2007-12-23

    荷兰画家凡•高留给后世的名作中,有幅极独特,画面上仅一双农妇的鞋。然而这个简单之至的画却引起了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诗意之思,驱使他写下了二十世纪最著名的鞋论:

  从农鞋磨损的内部黑洞洞的敞口中,劳动者艰辛的步履显现出来。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她在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永远单调的田垄上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夜幕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农鞋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呼唤,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及其在冬日的休闲荒漠中无法阐释的冬冥。这器具聚集着对面包稳固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再次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时阵痛的哆嗦和死亡逼近的战栗。这器具归属大地,并在农妇的世界中得到保存。

  鞋在这里是响应大地呼唤的可靠器具。农妇穿着它走在路上,经历着四季的轮回,承受希望与失望的永恒交替,进行着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打断和终结的劳作。鞋在最实在处担当着农妇与世界的交道,收留着农妇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以其坚韧品格不断伸展着农妇的世界。农鞋聚集着天-地-人-神的四元游戏,记载着农妇赞天地之化育的个人履历,收藏着她为生存而苦斗的日常生活。它是世俗的圣物。

  海德格尔的鞋论已与画中的农鞋一起被历史所永久收藏。我在本文无意对海德格尔的鞋论进行评估,而只想引出另外的话题:他能写出如此细致、深情、意境高远的鞋论,是因为他是北方人。德国与荷兰所处的纬度大体上与中国的黑龙江相同,漫长的严寒季节注定了人与鞋的密切关系:它不但承担着人与大地的亲密接触,还是脚的守护者。鞋的意义在寒风凛冽和荆棘遍地的险境、苦境中凸现出来,成为人在天地间生存不可或缺的器具:

  纠纠葛屦,

  可以履霜。

  所有的北方人都体验过没有鞋寸步难行的境遇。有了鞋,人才能在路上,去远方,在大地上劳作,归家:这是对于北方人而言的真理。但是在气候温和的南方,鞋的意义更多的是社会学层面上的。它标志着人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却绝非不可或缺。赤足走路或仅仅穿着简单的拖鞋干各种活计,在我现在所居住的亚热带城市是常见的景象。在北方长大的我吃惊地发现这里的本地人几乎能够穿着拖鞋干任何事(如送煤气、搬家、旅游),有时候人们穿鞋的目的不过是表示自己对世界有礼貌而已。拖鞋脆弱的底和差不多不存在的鞋面将它的鞋性降到了最低。活在此间的人完全可以不需要鞋,裸足走在世界上,劳作和狂欢。如果海德格尔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那么,他可能会写出脚的颂歌而不会留下如此卓越的鞋论。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成全一方器具,孕育一方思想。

  我虽然没有考察过鞋的历史,但知道鞋肯定的北方人发明的:北方寒冷的天气逼迫北方人发明出了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小时候常有大人让我们猜谜语:“一个屋里住着5个和尚”,打某个东西。谜底是鞋,5个和尚自然是5个脚趾,把鞋比喻成房子,似乎不太贴切,却说出了鞋在北方人生活中的重要性:鞋是脚的活动房屋,容纳和保护着脚,让脚在安全和舒适中在大地上行走。作为脚的活动房屋,它的门是朝天的,不是为了迎接神的降临,而是便于脚的进入。在寒气逼人的冬日,农夫或士兵,工人和小学生,被棉帽、棉衣、棉手套、棉鞋保护着,走出室外,迎接各种各样的挑战和前景。厚厚的鞋底代替他们的脚掌触及寒冰和积雪,皮制或棉制的鞋面像墙与屋顶一样阻挡着寒风,他们则以坚韧的前行表达对鞋的感恩。在中途休息和回到家中时,他们会脱下鞋,将它们置于暗处。偶尔他们会提及自己的鞋:“这鞋真暖和!”;“这鞋要坏了”;“这鞋该烤一烤了”。无论他们以怎样的语气谈论鞋,都不会改变他们的脚对待鞋的态度,因为脚与鞋的联结在北方是一种天命。在粗砺的道路上和刺骨的寒风中,鞋内的世界与鞋外的世界是两个世界。一双做工精良的棉鞋对于脚来说是温暖的房间,是冬天里的春天,是磨难中的守护。所以,北方人在猜谜语游戏中将鞋比作庙,不仅仅是由于直接的联想,更是为了表达对鞋的感恩和敬意。但正如脚不是鞋所供奉的神,鞋也不是迎神的庙宇,二者在劳作和日常生活中的联合关系是朴实的。鞋的奉献使脚免于直接的磨难,脚则给鞋以生机,带着鞋游历四方,与各种各样的事物相遇和告别。鞋在经受了太多的磨砺、重压、损耗后将不可避免地退役,被遗忘和遗弃。然而在它破损的皱褶、夹层、里子、底部、表面收藏着数不清的故事。鞋所经历的都不会被它忘记。每双退役的鞋都是默默无言的纪念馆。

  对于鞋的北方式理解规定着我一生的实践轨迹。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我在幼年和童年不得不忍受贫困,过着匮乏的日子,但自懂事之日起就没缺过鞋子:薪水微薄的父亲认为别的可以省,惟有鞋不能太差。夏天的凉鞋、春秋的单鞋、冬天的棉鞋在我的脚上轮回,也使我成为拜鞋主义者。在大雪没膝的冬日,我穿着厚厚的棉鞋在漫长的乡间道路上艰难前行,回到家中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在炉子上烤棉鞋。被雪水浸湿了的棉胶鞋在炉火的烘烤下散发出浓重的臭味,仿佛要我不断回忆路上的艰难。我喜欢把鼻子凑近它们,品味它们的气息,在感恩的心境中盼望它们快点被烘干,重新变得舒适宜脚。少年时代的我在全民皆兵的战斗氛围中变得好斗,时常发动小规模的战争游戏,鞋则被我当作常规武器装备。我常常在白日梦和黑日梦中构思理想的鞋:它的底应该厚而结实,可以承受粗糙道路的磨难和我对长征的渴望,鞋面应该坚硬如坦克的外客,既能抵御硬物的攻击,又能以不可抗拒之势重创敌人。被鞋所武装起来的脚是我的肉体战车的一部分,它们承载、攻击、登临,让世界在我面前驯服地展开。时至今日,我还能回忆起结实、坚硬、稳重的鞋给我带来的自信和安全感。已到中年的我早已丧失了对战争游戏的兴趣,变得宁静、温和、实在,但重鞋主义观念依然作为传统延续下来。不穿鞋外出于我而言就像裸体示众般羞耻。只有把脚放到鞋中,世界才会踏实,未来方有保证。即使在迁移到这个亚热带城市之后,我仍然要在出行之前把脚武装起来。这就是传统的力量。

                                                    (选自《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