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
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诗经·大雅·生民》
鞋是生活中的常物,人人都要穿鞋走路。但在民间,寻常的鞋子里却有不少故事和说道。
甘肃庆阳一带的乡村,流传以鞋求子的习俗,谁家想要儿子了,或者媳妇不能生育,就到庙里去求一只小鞋,生了儿子后再往庙里还愿——送鞋一双。鞋在庆阳当地方言中读“孩”,陕西、山西民间方言也是如此读音。民间常以谐音取意,目的是图个吉利,“求鞋”实为“求孩”。
在庆阳一位收藏者家中,我看到一只清末民初求子用的小鞋,这是只方口小布鞋,三寸长,红布帮,鞋头是蓝布做的花叶装饰。鞋的造型憨实可爱,放在掌中像童话里小牧童的鞋儿一般,质朴精巧。我在黄河流域走了许多乡村,求子用的娃娃见了不少,有布做的,有棉花做的,有泥和纸做的,还有银和铜做的,可用鞋求子还是头一回见着。
清末的求子鞋
民间艺术是生活里的艺术,但这生活并不是指个人随意的生活,民间生活有自己世代相传、约定俗成的文化内涵。在民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同时节有不同的生活习俗,不同生活习俗中又有着相应的民间艺术行为。因此,民间艺术表现的主题,不是个体情感随意的选择,而是群体生活心理中共同关心的主题。就像安塞剪纸婆婆白凤兰说的那样:“古年人剪花都有讲究,有故事,不能瞎铰。”
庆阳民间以鞋求子的传统习俗,和当地区域性传统民间信仰文化相关。鞋在民间既可作为母体的象征,又与“孩”字谐音。乡民们求鞋、崇鞋,很自然地使我联想起“姜嫄履迹”的古老传说:
姜嫄是有邰氏的女儿,一天她到野外郊游,看到地面上有一个很大的足迹,她十分好奇,想用脚去踏这个足迹。可是当她的脚一踏进足迹里,身心就受到一种异样的感动,回来不久,她就怀孕了。孕期满,姜嫄生下一个圆敦敦的肉球怪胎,她很害怕,便悄悄地把它丢在村中一个小巷里。说来也怪,从巷中经过的牛羊都小心地绕行而过,生怕踩伤了这团肉球。姜嫄又抱着肉球想丢到山林里,但林边有许多人在伐木。没办法,姜嫄又抱着肉球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姜嫄把这团肉球丢到了荒野的一片寒冰上。更奇怪的是,一只大鸟从天上飞下来,用自己的翅膀覆盖住肉球,并用温暖的身体去爱抚它。大鸟离去后,一个婴儿啼哭着从肉球中出来,是个胖胖的男娃,姜嫄给他取了名字叫“弃”,弃就是周民族的祖先“后稷”。( 据《史记·周本纪》《诗经·大雅·生民》)
庆阳民间也流传着这个古老的感生神话,有趣的是,庆阳一带正是周人的发祥地,古老的周文化正是从这里发展起来的。后来为躲避戎、狄侵扰,周人从这里南迁岐山,是为周原。庆阳是周人的发祥地,周人始祖后稷是从鞋( 足) 迹里感生而来的。因此,庆阳民间崇鞋、向鞋中求子的习俗,似乎正好呼应了周人始祖履迹而生的传说。
求子用的棉花娃娃
民间许多与信仰相关的事物,都有着深厚曲折的渊源。我们要理解那些似乎司空见惯的事物,就要像剥栗子般,去掉一层层的外皮,剥到核心里,往往是一些原始、古老的事物。
中国文化早熟,文化又没断代,这就使早期的很多原型文化有了丰富、繁杂的变体和衍生体,但形式的演变并没有改变文化的内在基因。黄河流域民间乡村,农耕文化的发展十分缓慢、稳定,习俗、信仰物的传承更是约定俗成。因此,文化格局的内在原型结构基本不会变,变化的只是在原型基础上的信仰物的延续或更换,以及围绕着信仰物应时、功利的不同说道。
庆阳地处陇东,明代以后天灾人祸不断,生存环境受到很大破坏,许多山村至今仍是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这反倒使得许多世代相传的古老文化免遭破坏,民间艺术中还保留着丰厚的远古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