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轮碾过细碎的红土,从藤蔓繁茂的红椿、水杉、树蕨、榉木林中穿出时,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头城堡——云南“六一村”,这个号称至今仍然完整保存“缠足活史料”的“中国最后的小脚部落”。
沿着起起伏伏的巷道前行,路边的石门板、石门臼以及石头垒砌的城门洞都历历在目,擦身而过的杂物堆中还不时能看见古老的纺车与残存的织布机。在一间老屋门前,80岁的王肖氏正费力地将棉线穿过针眼,她已经有许多年不做这样的针线活了,但自从村里的老鞋匠去世之后,她又要开始自己缝制“三寸金莲”了。
老鞋匠的离开,让杨家荣多少有些惆怅。这个“小脚女人”的儿子担心的是,以后还有谁来为母亲和村里的其他小脚女人做“三寸金莲”呢?在这个离昆明100多公里以外的边陲村落中,至今还生活着100多位拥有古老袖珍足码的女人。
猪蹄或粽子见证的缠足仪式
现任玉溪市文联理事的杨家荣,1964年出生在“六一村”。他告诉记者,在母亲的那个年代,村里五六岁的小女孩都有两个逃脱不了的日子:每年农历三月份的第一个“猪日”和五月的“端午节”。因为,在其中的一天,她们的母亲、奶奶、外婆或姐姐,要联合或者独自一个,为她们举行一个最简单、最古老的仪式——缠足。
通常,母亲会把一对猪蹄放在托盘里,顶在头上,然后到大门口、二门口、正堂和家堂上进行祭祀。奶奶则让孙女咬住猪蹄的蹄尖,如果在端午节则咬住粽子尖,并在洗脚盆旁边烧锡箔边念叨着:“我孙女今日开始裹脚,求小脚娘娘保佑她,让她顺顺利利地流脓淌血,顺顺利利地长出肉牙,小脚长得圆圆正正,脚尖裹得像猪蹄子一样尖。”
开始缠足时,母亲只是把女儿的四个小脚趾捏拢,向下卷曲,然后用缠足布包裹起来。母亲用力不大,裹得不紧,因此小女孩也没有太多哭闹。过了十多天以后,母亲继续把四个脚趾捏紧,下压,用力也不重,只是缠得稍紧一些。此后,反复缠裹,用力也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一年过去了,小女孩的眼泪几乎哭干了,她的四个脚趾也已经弯曲到了脚底以下。这时,母亲会找来一条粗实的棉线,穿在针上,然后极其细密地把小女孩的缠足布缝上。接着,再把她的小脚塞进早就准备好的“三寸金莲”里。
狐精、女刺客、舞娘版的“金莲”传说
在那个年代,无法穿上“三寸金莲”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但是所谓的“三寸金莲”究竟是何含义,又从何而来呢?
在“六一村”,流传着很多与此有关的传说。有人说商末纣王的妃子妲己是狐狸精变的,但她的脚没有变好,于是就用布帛包裹起来。由于妲己受宠,宫女们便纷纷学她也把脚裹起来。
还有人说,缠足始于隋。相传隋炀帝东游江都时,征选美女上百名。其中有一个叫吴月娘的,让父亲为她特制了一把小刀,并用长布条把小刀裹在脚底下,然后又在鞋底刻了一朵莲花,走路时一步一个莲花印。荒淫无耻的隋炀帝见了,想玩赏她的小脚,就召她近身。吴月娘解开裹脚布,突然抽刀刺向隋炀帝,没想到只刺中手臂,行刺不成便投河自尽了。事后民间女子为纪念她,纷纷裹起脚来。
此外,更相传在五代时期,南唐李后主的嫔妃窅娘能歌善舞。李后主专门制作了高6尺的金莲,用珠宝、绸带和缨络装饰,命窅娘以帛缠足,使脚纤小屈弯呈新月状,再穿上素袜在莲花台上翩翩起舞,从而使舞姿更为优美。
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经专家研究考证,真正的缠足始于北宋。但当时的缠足者仅限于上层社会,因此并不普及。缠足的女子只是把脚裹得“纤直”却并不弓弯,称为“快止马”,与后世的“三寸金莲”有明显区别。
缠足之风在元代继续发展,女子以不缠足为耻。到了明代,“缠足”逐渐兴盛起来,并在各地都有所发展,最终在清代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女子脚的形状和大小,成了评判美丑的重要标准,甚至会影响到她们的终身大事。
那么,缠足女人的小脚以及她们的小脚鞋为什么被称为“金莲”呢?杨家荣表示,这主要是由于中国人传统的语言习惯。人们喜欢用“金”字来形容贵重或美好的事物,在以小脚为贵的缠足年代,说“金”莲,同样是一种表示珍贵的美称。后来更有了进一步的约定俗成:“金莲”指三寸以内者,“银莲”指四寸以内者,“铁莲”则为大于四寸者。于是,一提“金莲”势必三寸,即所谓的“三寸金莲”。
男人特殊的审美癖好,造成了女性的肢体妥协
生活在“六一村”的女人们都有一个美丽的梦。在她们看来,只有从自己的脚伸进“三寸金莲”里的那一刻,英俊、智慧、勇敢和富有的男人才会来到她们身边。
杨家荣曾经问过父亲:“你是一名老军人,回乡以后却为什么娶小脚女人做妻子?这证明你仍是一名封建时代的小男人。”
他本以为这样的问题会因为触及到父亲灵魂深处的暗伤而不了了之,但父亲的回答却十分出人意料:“你母亲生得漂亮,脸也漂亮,脚也漂亮,娶到这样双倍漂亮的媳妇,我在男人面前时时都可以抬起头来。”
母亲的小脚,从杨家荣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就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整个脚部只有一个大后跟和一个变形翘起的大脚趾,其余部份全不见了。仔细寻找,才发现四个脚趾被挤作一团,反压在脚底下。脚面异常寡白,里面如同灌满了不纯的白石灰。杨家荣认为,中国自古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男人以“小脚”为美,其实并不是迷恋变形的脚本身,确切地说,是对绣工精美的“三寸金莲”情有独钟。这种特殊的审美癖好,造成了女性肢体的妥协变形,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封建两性悬殊的地位差异。
在杨家荣的记忆中,母亲的缠足布就像小脚的一件紧身衣,长度一般为七八尺,宽度一般为3寸。用于缠足的布质地细密、牢实且手感生涩。当地的妇女们只能选用自己编织的粗棉土布,而不用贵重的绫绸,因为那样容易松弛滑脱。刚缠足的小女孩则喜爱选用蓝色土布,一方面因为颜色漂亮,另一方面这种布料内含的靛青染料,对治疗溃烂有奇效。
缠足时,先从四趾开始,经足背,转足跟,密密麻麻地共缠七层。在“六一村”的女人看来,缠足是对自己意志的一种考验。杨家荣的姨妈李杨氏1岁时死了母亲,她的小脚就是在7岁至12岁之间,完全依靠自己缠成的。最让全村人吃惊的是,为了让肉脚腐烂,她竟用指甲把脚抓破,然后紧紧地缠裹起来。很多年以后,她仍然以此为荣,并教育她的子女要像她一样的坚强、上进。
从布鞋到皮鞋的“金莲”历程
毋庸置疑,对于任何一个小脚女人来说,“三寸金莲”都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在“六一村”的老鞋匠出现以前,杨家荣的母亲和其他长辈都是亲手缝制自己的“三寸金莲”的。
这种袖珍的鞋子,鞋底是用多层破碎旧布黏结后的“袼褙”制成的,上面布满了疏密有致、排列整齐的针脚。而鞋面则是一幅幅色彩烂漫、线条清晰的针绣作品,上面绣满了花草、鸟兽、鱼虫,而且都蕴含着各自美好的意义。如:莲蓬,喻多子;桃花,喻长寿;鸳鸯,喻夫妻恩爱;牡丹,喻富贵;龙凤,喻吉祥。
除了工艺方面的讲究,“六一村”的女人们还缝制出很多不同用途的“三寸金莲”。“睡鞋”是为避免脚布在睡觉时松开时穿的,以青色和黑色为主;“雨鞋”是在下雨天穿的,鞋跟不高,木头底,并在布制的鞋帮上面敷满桐油以免受潮;“喜鞋”是新娘子穿的,通常为黄色或红色;“套鞋”是居家最常用的鞋子,鞋底中间弯曲如弓,有的还会嵌入小金铃,走起路来叮当有声;“丧鞋”是丧事或守丧时穿的,全鞋为白色,鞋面不绣花。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六一村”老去的小脚女人们渐渐无法承受这种精细的手工活,而从村外回来的年轻后辈们脚上的皮鞋也让她们羡慕不已。这时,一个老鞋匠出现了,整个通海县城里,他是唯一能为小脚女人制鞋的皮匠。
老鞋匠相当理解这些小脚女人的愿望,于是缝制出了皮子的“三寸金莲”,而且是相当流行的“深脸圆口”款式。这种鞋鞋帮很高,鞋脸也深,前面肥尖后面肥圆,至此,“六一村”的小脚女人们进入了崭新的“皮鞋时代”。然而老鞋匠的一双手,终究满足不了几百双小脚的需求,当他在自己的鞋店里倒下之后,留给“六一村”这群“最后的小脚女人”的,也许又将是漫漫的针线时光。(魏刚)
来源:《北京科技报》 在此鸣谢!